原文發表於《Alpinist》第63期,連結:http://www.alpinist.com/doc/web18f/wfeature-a63-on-belay-ride-the-wind
2017年9月12日:大風頻繁得從金字塔帳篷底下灌進來,帳篷被清冽的高海拔空氣吹成滿帆,不由得讓我擔心起平衡在上方斜坡的巨石,緊張得在黑夜中坐起身來,緊緊抓住搖晃得快要斷掉的營柱。
起得透早的我,催促著Dave起床。他展長手臂伸了個懶腰,一言不發的煮起咖啡。狂風中,兩人跌跌撞撞得在長滿黑根莎草的小土丘間穿梭。前頭的亂石坡被Dave的頭燈照出鋸齒的光影,他小心翼翼得配合風的韻律精準得踩著步伐。還沒爬上Tower Peak和Mt. Hooker,我的頭髮被吹得亂七八糟像個瘋婆子。往Hailey埡口橫切的山坡上,枯黃的小草也全彎了腰。「是不是要變天了?」我嘀咕著。13天前Dave和我從Union埡口進山後,就和外界斷了聯繫。我們計畫從北往南穿越直線距離超過一百英里的風河山野區,要根據美國國家地理局最新版的官方地圖,沿途攀登大陸分水嶺上43座有名字的山峰。
富含雲母的碎石反射正午的陽光,讓人眩目。我瞇著眼睛似乎看到木製路牌旁有東西在移動,忙忙用力眨幾下眼睛,好不容易確認是人,趕緊跑了過去。他們是從西雅圖過來的健行客,也在山裡好多天了,但他們說,不久前才遇上一家人,警告他們兩天要進來的風雪團。我望向東南方的Dike Mountain,大陸分水嶺上深色的大石堆疊成緩和的波浪,最後沿著直砌而上的花崗巨岩猛然抬起,才消失在遠方秋季天空的朦朧裡。
「看起來不難,」身後傳來Dave的聲音,語音還沒落下,他就已站到我身邊,輕輕觸著我的肩頭。我的衣袖脹成兩隻大氣球,在風中振振作響,好似預告著即將來臨的氣團,氣團會帶來雨雪,雨雪打上大陸分水嶺後會朝兩個相反的方向奔流:太平洋和大西洋。那我們呢?又該何去何從?
爬過Dike Mountain粗糙的花崗岩,Washaki Peak陡峭的亂石坡,在融雪形成的水塘邊紮了營。儘管還是狂風大作,累極的兩人沉沉睡去。隔天一早,沿著隱約可見的動物小徑,走下Bair山的東北山脊,匯入Barren和Texas湖北面的顯著步道。儘管有這麼多前人活動的痕跡,卻始終沒看到另一個人,甚至野生動物,只有迎風呢喃的野花。風在翡翠色的清澈湖面上擾起漣漪,攪亂了湖面上Camels Hump的水銀色倒影。
看著天際線上突起的兩個小丘,儘管山口的另一頭,早有條簡單的路線可以登頂,我卻還是不自覺串起裂隙,深溝,平板想描畫條到真山頂的新路線。也許,這能證明自己是個攀登者。我還有別的證據:自從2006年買了第一條繩子以來,爬過花崗岩、砂岩、玄武岩、礫岩。2012年開始同Dave建立首攀路線,在中國川西的喀麥隆山頂上,為了逃避閃電,垂降進未知的闇影中。在巴塔哥尼亞的Avellano山區,禿鷹在狂風中翻滾翱翔的時候,緊抓著滿是泥土苔蘚的裂縫。Camels Hump是這次行程的第三十一座山頭,但我真能自稱為攀登者嗎?我似乎還是不敢肯定自己能獨立規劃並領導這樣的大行程。
在Texas埡口北面,風短暫的停歇了,寂靜放大了廣衾。我吸了口氣,讓空氣的清冷喚醒知覺。柔和的晨光一視同仁的打在萬物上,天空、山岳、湖水、花朵、晨霧散發出和諧的美,幾乎將我同化。如果在這兒待久一些,會享受到充實的快樂,但我卻加快腳步,和緊跟著我的Dave,趕著前往另一頭的Cirque of the Towers,那兒是風河山野區最熱門的區域,我們已經爬下將近四分之三的山頭,極想達成目標,所以我必須找到人,愈多愈好,以確認風雪團的消息。
Cirque of the Towers鐵灰色的花崗岩大冰斗剛映入眼簾,就遇上兩位出山路上的健行客。他們沒有最新的天氣預報,但好心的給了我們些食物。當他們聽說Dave和我這十幾天的旅程時,其中一位立即說,Dave根本就是攀登電影Vertical Limit中的角色嘛。Dave低頭望向腳趾,我偷覷到他臉上尷尬的笑容。多日的油垢讓他的金髮渾像山峰形成的鋸齒天際線。我暗想,他根本比較適合迪士尼電影中的搞笑人物嘛!我歪著頭,為什麼那人沒說我是裡頭的攀登角色呢?算了,不過是部爛電影罷了。
那人的雙眼在厚厚的黑邊鏡片後頭,閃著真誠的興奮。他的夥伴也咧開嘴笑起來,棕色的鬍子幾乎就要碰上同色調的抓絨外衣了。我叫自己不要多心,唉,誰叫我到了美國之後,老在努力適應不熟悉的環境:新國家,學術界,攀登界。身為亞洲移民,又是女性,總覺得自己和領域中遇到的人很不一樣,許多時候也膽小得不太敢發表意見。我和Dave聊過幾次,他總是歷歷數著我的成就來鼓勵我,我很感謝他,卻不覺得他真能感同身受。
就在這時候,一個快速接近、紮著馬尾的灰髮男人帶來今明兩天都有濕雪的消息。天空呼應般的變暗,空氣和岩石的交界線變得模糊,隨時都可能下雨,那麼爬Camels Hump時可禁不起任何錯誤決策的延遲。路線所在的東南面岩板披瀉下來,像是銀灰色的巨大斗篷。兩人徒手往上爬,我心裡預演著每個步伐,手掌壓上平滑的岩板尋找最佳平衡,找著皺摺多摩擦力較大的地方落腳。覷空往下望時,健行者都變得指甲般大小,他們正在擔心我們嗎?如果從岩壁上脫落了,的確會很糟糕,但Dave和我都找到屬於自己的韻律,我們不會失足的。我靜靜的說,別擔心,我們沒問題的。
回到山底時,雨水兇猛的打在背包上,水花四濺的。旁觀者也早已離開了。陰沉的雲霧更低了,山峰的岩壁像關緊的舞台幕。那晚,在North湖西側的營地裡,我感到風雪團前的寒意。
2007年夏天,我剛從賓州大學拿到資訊博士學位,卻決定全職跳入新發現的人生志趣:攀登。九年前背負著父母的期望,從台灣來到美國求學的我,很喜歡做研究對頭腦的考驗,但某天被朋友帶去紐約州的Gunks攀岩後,驚覺到自己對身體的完全陌生。每個新發現都讓我興奮不已:在風化的岩壁上,手和腳只需要推拉著極小的皺摺,就能懸空掛著。稍稍改變臀部和肩膀的角度,動作就突然變得累人或是簡單。我想,在山裡,我就是冒險的主角,不再是堆砌程式碼,卻讓電腦去探索。
當時指導老師正幫我撰寫推薦信,要寄給博士後或是業界的工作。當我跟她說,我打算去「享受山野」時,她沉默了好一會兒,才輕輕的說:「思婷,妳沒有野心。」
聽到那句話,我如受重擊,她不只是我學業上的指導老師,還是我效法的人生模範。她似乎總是對我比我對我還有信心,給予我充分的自由去探索各種想法。從她平靜的表情,我看不出失望。但我心中強烈的想解釋,想保證些什麼。如果能有詳細的執行計畫,我想,她會了解我的選擇的,但我只有揣測。我把想表白的欲望吞進腹裡,只暗暗希望,在攀登上我不會花太久就能找出方向。
我開始帶青少年團體的戶外活動,2009年2月,因為NOLS的緣故認識了Dave,同年10月我前往約書亞樹國家公園的路上,順道拜訪當時住在鹽湖城的Dave。公寓裡的一面牆上懸著中國水墨畫的橫幅,旁邊則掛著幾個手雕的木製面具。他翻著桌上的一本美國山岳期刊,攤開日本探險家中村保在川西拍的照片,主角是古老的冷谷禪寺,禪寺背後則是眾多尖頂的花崗岩峰組成的天際線,Dave的手指沿著天際線畫著,直到照片外頭好遠。「當我看到這幅照片,我知道這裡會有座很棒的山,」他說。我不由自主的向他望去,一雙藍眼睛似乎閃耀著熱情。那幅照片造就了他與夥伴2006年的霞兄山首攀。照片外的高山裡究竟隱藏了什麼?我想像著離開指南書上標示清楚的已知路線 — 找尋新路線攀上未登峰,那份沈浸在不確定與未知領域的感覺。
和Dave在一起的時間久了後,發現他很喜歡瀏覽Google Earth。沒事就會招呼我,讓我看他又發現了什麼「有趣的東西」:深深藏在冰川縱橫的偏遠山谷中,被太陽打亮的高達2000英尺的大岩壁;巨大的花崗岩板滾進綠松石顏色的高山湖泊;沙漠荒野中此起彼落造型奇怪的石柱子。不知不覺間,我們開始一起探索中國、蒙古、巴塔哥尼亞的荒野。對我來說,遠遠得望過去,山峰總是高不可攀,被山後豔陽打亮的山脊線無懈可擊,前方的山壁暗沉的躲在陰影裡。當我愈來愈靠近,凝視的時間愈久,線索開始蹦跳出來。我的心會沿著漫長的裂隙攀爬到小平台,再沿著方正的內角往上跳上天際線,直到我的身體不可遏抑的想跟著移動。能夠自由的詮釋垂直地域,完全不受前人的資訊影響,實在太快活了 — 儘管放開去嘗試,看看會發生什麼事。只不過,當我和Dave討論攀登計畫時,因為他經驗的豐富,我還是老以他的主意為依歸。
我和Dave在2015年底結婚了,以嚮導、教學、寫作、攝影等各式項目謀生,並將箱型車改裝成露營車為家,想盡辦法存錢,保證一年能有一兩次的遠征計畫。我的攀登技巧愈來愈進步,開始抱怨Dave的過度保護。如果下一個繩段看起來沒什麼機會放保護,就算是輪到我先鋒,他也常把繩子搶去。在我的抗議下,他帶著歉意解釋說,實在不敢想像在風險甚高的攀登活動中失去我,畢竟在他三十多年的攀登生涯,已經失去了太多的朋友,包括他主要的夥伴Pete Absolon。我不喜歡Dave刻意擔負更多的風險,如果他出事怎麼辦?但我卻很少跟他說我的擔憂,怕出了口就是不吉利。
我開始走AMGA的攀岩嚮導資格,更多的訓練,該代表我能肩負更多的責任。2016年秋天,我在內華達州的紅岩谷參加進階攀岩嚮導課程暨考試,卻發現我是16人中唯一的女性和非白人。整個過程我都很緊張,但還是順利的通過了考試:我證明自己可以評估地形、做出計畫、成功執行。該是時候展現自己的存在,好好有一番作為。
但同年的十二月,卻因為嚴重的子宮肌瘤,必須動刀移除子宮。手術後,我在抖得厲害的情況下恢復了知覺,想開口要條毯子,卻發現連個字都講不出來,只好閉上眼睛,嘆了口想像的氣。我四十一歲了,剛喪失懷孕的能力。我從來沒有強烈的想當母親的欲望,過去十年來,我專注在山野、婚姻、以及攀登事業,想要找出清晰的人生方向。現在醫生告訴我六個月不准攀登。我無法在岩壁上盤算下一步,感覺呼吸與身心合一時的強大存在,突然失去方向感,不知所措。
2017年夏季剛開始,Dave和我在美國西南部健行,準備出版當地的健行指南。某天表情神秘的Dave壓低聲音跟我說,「妳恢復後,我有個很棒的計畫等著妳。」那時候,我已經能夠單天健行二三十公里了,早已不想被步道拘束,在想像力飛往第三維的時候,還不得離開地面。「是什麼?」我急忙問道,想著是不是還有時間到岩館訓練恢復上半身力量。
「不用再特別訓練,」像是察覺我心意般,他帶著勝利者的口吻回答,「是風河山野區穿越!」1996年到2008年間,Dave住在懷俄明州,在風河山野區創下Cirque of Towers的速攀紀錄,某次攀登風河山野區以及懷俄明州的最高峰Gannett山時,也打破了時間紀錄,就開始盤算起野心更大的計畫:連攀大陸分水嶺上,所有有名字的山峰。之後他和朋友嘗試過一次。但搬離懷俄明州後,這個計畫就無限期擱置了。
風河山野區穿越計畫,幾乎全程都需要背負著全部家當,除了技術性的岩攀和冰雪攀路線外,還必須橫切過濕滑的高山草甸,使用冰爪前爪走上硬實的雪坡,滑下鬆垮的細沙坡,在破碎的山脊線上平衡。有時候,為了維持行進方向,可能無法採取已知路線,必須自找路線登頂,登頂的數目只能用來估計大致進度,許多諸如天氣、地形、路線規劃等細節,還是包含大量的未知性。
「所以…這就像首攀囉?」我問。看著等高線地圖,找出條有效率的途徑連接43座山峰,感覺是相當有意思的挑戰。好比眾人使用生命的重要事件,來拼湊出人生進度獲取自我肯定。
2017年8月30日,和Dave從Union埡口出發時,是打算用十五天完成整個行程的。想辦法輕量化的我們,帶上直徑6.6毫米的60米繩,鋁製的輕量冰斧和冰爪,攀岩的保護裝備則只帶了幾個nuts和tricams。鞋子上只穿了接近鞋。每天每人450克的食物,燃料也算得剛剛好。幾天前,則在Indian埡口和North湖兩處各放了補給。
就這樣上上下下的,爬過了Union、Three Waters、Shale、Downs、Yukon、Pedestal、Flagstone、以及Baston。很快的我們發現原本對旅行時間的計算太樂觀了,只好開始嚴格配給。過去35英里的距離,超過兩萬英尺的垂直落差花了我們整整三天。這幾天沒看到半個人,讓人很難不融入荒野的孤寂中。跳躍過流淌在純白雪地上透明如水晶般的小溪,欣賞十一隻山羊舞過崎嶇的亂石堆,在V型的冰谷裡競賽般的往上爬,看誰可以先到頂,享受無際的視野,扳指數著岩壁、尖頂、開滿野花的草原、和滿是裂隙的冰川。
9月2日抵達Mt. Koven的山腳,風化的岩壁隨時準備要再脫一層皮。也首度使用了繩子,小心翼翼的爬過在腳下晃動的石塊。一個墓碑大小的石塊脫落了,重重的將我的小腿壓在岩壁上,才往山下滾落。我尖叫了一聲,Dave的臉都白了,這兒離最近的公路還有20英里呢。等情緒稍微撫平,我檢視著小腿的情況,還好,骨頭沒斷,就是會有大塊的瘀青。但我的速度受到影響,抵達Gannett冰川之前,我們的水喝完了。
現在兩人在大陸分水嶺的東側,Dave說根據以前他從西側攀爬Gannett Peak的經驗,如果能從這裡找到近路抵達Gannett Peak北側的山脊就好啦。偏偏所有的選項看上去都很複雜,不是角度大的岩壁,就是光滑的冰,攀爬會很耗力費時。我跟在他身後走下陡峭的山坡,穿過Gooseneck冰川北緣的山口,前往另一條熱門的路線。山峰的陰影拉得長長的,籠罩住冰川的大部份,看不到該條熱門路線需要跨越的冰川裂隙的狀況,今天也不夠時間攀登了,必須找到水源紮營。
「如果得一直走到底才能紮營,」Dave指著下頭幾千英尺遙的冰川語氣沈重的說,「行程就結束了。」
「什麼?為什麼?不要!」我立即迸出這幾個字,卻馬上對自己孩子般的反應不好意思。今天是第四天,攀爬Gannett有可能花掉明天整天。要抵達下一個在Indian埡口的補給,還有八座山頭,其中只有一座山海拔不到13,000英尺。食物就快吃完了,也沒有足夠的燃料來融雪。我心不甘情不願的拖著腳步,朝著東南方Dinwoody冰川的方向行去,想要找條小溪。身邊冰岩間的裂隙圍著個一人多高的岩石平台。「那個平台多大多平啊,真想在那兒露宿,」我喃喃自語。很快的Dave在冰川邊緣發現條小水流,把水袋裝滿後,我們就回到該平台過夜。至少我們有水了,「人類沒食物可以撐很多天的,」我宣稱。Dave的唇邊閃過一絲微笑,似乎往前每多跨了一個步伐,風河山野區穿越的重要性就增加了一分。也許兩人都感到一股不可解釋的想要完成計畫的急迫性。53歲的Dave的確說過想完成之前的計畫,但看著現在的他,手裡拿著相機,展望之前未曾攀登過的山峰、未曾走過的曲折山脊,我知道,對他而言,這次行程不單是為過去畫下句點,更是開創未來的機會,為他,也為我們。
銀色的星星點亮了星空,我們也朦朧睡去,曙光乍現時,Dave突然坐起來,「聽,有人,」他說。在黯淡的光線下,三人繩隊正從遠處爬上雪坡,前往Gooseneck冰川。我心想,他們定是知道該條冰川裂隙可以通過。幾個小時後,我們抵達還幾乎都塞著雪的裂隙下緣,橫跨著小小的冰橋。裂隙的另一側,三人繩隊正用冰川邊岩石上的垂降固定點確保。Dave踩著鋁製冰爪,帶上隻輕量的行進冰斧,很快超過該繩隊,變成小小的紅點。
截至目前為止,我們幾乎都是無保護行進,直到現在我才有機會專注得看著他。正在確保他的我,並沒有繫入什麼固定點,如果他脫落了,必須立即跳入眼前的裂隙來制動。我深呼吸,放軟膝蓋。在遼闊藍天下的無垠雪坡,遠方渺小的Dave看起來好脆弱,我的心跳一直到繩子放盡了才平靜下來。吊帶上傳來Dave的拉扯,我開始同時攀登,感覺到Dave對我行進步伐的充分信任。儘管小腿還腫著疼著,卻沒有影響我的行進,我踩進Dave新鮮的足跡,直到聽不到其他攀登者的聲音。紅色的繩子在雪地上鮮艷的直射向天空,繫著兩個人。
從Gannett Peak的山巔,我們順著Gooseneck Pinnacle的岩石梯田迤邐而下,前往扇貝狀的Dinwoody冰川。接下來的五座山峰圍繞冰川南緣,依序是Sphinx、Skyline、Miriam、Dinwoody和Doublet。冰川有個手指狀的分支,緩慢得往上延展,並在Sphnix北面的山口與岩石相逢,之後據說就能簡單登頂。我們維持高度橫繞著冰川,想要看看那條路線,卻看到巨大空洞的冰川裂隙,上頭見不著任何雪橋的痕跡。Dave盯著那塊巨大懸冰,好久好久,終於將頭埋進手掌,「沒有辦法穿越那條裂隙的,」他說,「沒有適當的裝備。」
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就一起走到幾百英尺下被巨石圍繞的冰磧。跳著大石尋找了好久,才找到一處平坦的沙地,勉強可以舖下兩張睡墊。沙地旁有個生銹的老罐頭,旁邊有個破掉的玻璃杯在陽光裡閃閃發光。
「可能是首攀者的東西,」Dave說,心情似乎好了些。
「怎麼說?」我問。
「玻璃杯這麼重,塑膠流行前才會有人帶進來,」Dave這麼回答。
閱讀著地圖,Dave和我同意爬完Sphinx後,最好的方式是把剩下的四座山峰分成兩組。不管先爬哪一組,都需要先上Bonney埡口,再沿著大陸分水嶺行進,往西攀爬Miriam和Skyline,往東攀爬Dinwoody和Doublet,然後沿原路徑返回Bonney埡口,回到大本營。每一組估計都要花個大半天。在陽光離開Dinwoody冰斗前,Dave再評估Sphinx的東北山脊一次,臉色沉了下來,「我們必須想辦法從那兒上去,」他說,「很有可能是新路線。」那是條漫長緩和的山脊線,幾處被堆疊的巨大石塊分出了段落,有些地方的岩板看起來很光滑,也許需要用到繩子。「爬完Sphinx後,只夠時間再爬一座山,」他說。根據他的估計,我們得在這兒待三個晚上。剩下的食物實在不多了。
「我們明天不爬Sphinx,」我說。
「呃?」Dave說。
我的手指在地圖上比畫著,「你覺得我們能在一天內爬完其他四座山嗎?」我一邊按摩著酸軟的小腿一邊問。
Dave點點頭,「可以的,很長的一天,也許。」
我建議明天攀爬Miriam、Skyline、Dinwoody和Doublet。第二天,登頂Sphinx後就一口作氣離開Dinwoody冰斗,健行到Titcomb盆地,也就是下座山峰Mt. Sacagawea的所在地。翻過Bonney埡口,很快會遇到條大河,就算在晚上也不用怕迷路。那麼就只需要在這兒睡兩晚,而不是三晚。Dave手臂交叉在胸前,兩隻手對握著手肘思考著,眉毛都揪在一起了,好一會兒才見他眉目舒展,笑了。
隔天天還未亮我們就出發了,小小圓圓的頭燈光團在鬆散的亂石上跳躍著。抵達Bonney埡口時,紅色的太陽從遠方森林大火的迷霧中蹦跳出來,我也能從雜亂無章的亂石中快速找到路徑了,我迎頭帶著兩人向前,踩著亮橘色的地衣和灰暗的大石,自信從穩健的呼吸中浮現出來。 從Dinwoody山頂,兩人獨行過鬆散的暗色火山岩與閃亮的高山薄冰層,抵達Doublet的山巔,掉轉身,我們踏著花崗岩方塊,上上下下到了Miriam。就快到Skyline Peak的山頂時,太陽西下,溫度驟冷,山溝間的雪硬實成冰,一路行來已顯得陳舊的接近鞋,在冰爪裡游動著,我只得努力專注在每個步伐上。回到大本營,累壞的我翻開日記,驕傲的寫下:今天,登頂四座,明天,Sphinx。
爬完Sphinx和Mt. Sacagawea,9月6日我們抵達Indian埡口的補給處。Dave打開熊罐,享受黑巧克力棒的滋味,快樂的說,「那個破掉的玻璃杯,也許是Miriam留下的。」
「Miriam,那座山?」我問道,這次換我渾然不解了。
「是啊,不過我指得是Miriam Underhill。她也和老公一起攀登,就像我們一樣。」
Dave告訴我Miriam在1934年在國家地理雜誌發表的文章「無男性的技術山岳攀登。」在她和先生進入風河山野區攀登最終以她命名的山峰的多年前,她早因在阿爾卑斯山區的全女性攀登寫下了歷史。出山後,我讀著她的文字,她對獨立性的立論引起我強烈的共鳴:
總是跟在優秀的領隊、嚮導、或是業餘者的人…在攀登裡多樣的樂趣中,只能享受到一部分…那個帶著繩子先鋒的人,會有更好玩的經歷,他必須解決立即的技術性與策略性難題…我想不出任何理由,在實際情況下,女性會無法領導漂亮的攀登。
我想像她必然擁有強大的自信,那是我想要的,不光只是帶著繩子先鋒,還包括在變化多端的高山環境裡,運用個人的技巧和判斷能力,開展對攀登的期許和想像。這次在風河山野區裡,一次一次找出看似不可能的下降,重整被風吹得歪斜的帳篷,運用地形快速的確保Dave,有效率的前往下一座山頭,我對自己的成長狂喜。也許,我原先告訴指導老師,想要「享受山野」的那句話,真是我的終極野心。如果我在山裡得到更多樂趣,我想,Dave也會的。
攀登完Fremont、Jackson和Knife Point,9月8日我們離開風河山野區北段的冰川,前往還綻放著各色野花的高山草甸。紫色的抱春花,猩紅色的畫筆花,以及纖巧的黃色水楊梅在秋意裡奔放。接下來的七座山Dave沒有造訪過,在網路上我們也沒找到太多攀登的訊息。接下來的三天,都有大好藍天,我們迅速的移動,沒動用到繩索。不再擔心著逝去的時間,我們沉浸在荒野之間。在Bald Mountain盆地露營時,湖裡的鱒魚浮上水面捕捉昆蟲,惹起一圈圈往外擴大的漣漪,最終沈寂在黑夜裡。鹿徑引領我們穿過Middle Fork區域稠密的雪柳。一群群的候鳥下降到地面暫棲,和我們一樣用大陸分水嶺當作南遷的路標。我們的行程不再像是隨意的山岳收集,似乎感到了遠在攀登者在此活動前的古老韻律。
9月12日,風狂颳起來,從Tower Peak、Mt. Hooker一路追趕著我們到Bair Peak。結束Camels Hump的攀登,又被降雨趕到North湖紮營。9月14日凌晨三點,月光照亮白色的帳篷,才剛吃完最後一口珍貴的早餐,雨珠就用力的打在帳篷上,聲音愈來愈大,足足持續了四個小時。好不容易帳篷搖晃得少了些,Dave出去上廁所,我也走出帳篷伸展四肢。白霧沒有散開的意願,暗色的雲層低垂。偶爾天空出現幾許湛藍,卻也在轉瞬間消失。該行動嗎?我想Dave一定也在問自己這個問題。
Dave回來時帶來嶄新的天氣預報,說是碰到為自詡為氣象專家的健行客,最大的嗜好就是比較各家的天氣預報與衛星雲圖:今天持續陣雨,夜間會轉大並降雪;週六短暫放晴,星期二則會進來更大的氣團。如果週二前不出山,我們就會陷在山裡了。Dave認為今天必須爬完Cirque of the Towers上的山峰,然後祈禱晚上沒有太多的積雪。我看著慢慢散開的晨霧,暗暗告訴自己今天就讓Dave主導,畢竟他來過這裡數次,對路線比較熟悉。
Cirque of the Towers變成了水鄉澤國,大石邊落下的雨珠,在岩板上匯成涓流,變成瀑布,滋潤著大地。太陽還在厚重的雲層後躲著,抵達Wolfs Head和Overhanging Tower間的埡口時,我們卸下背包,穿上所有帶上的衣服,勇敢踏進東北面的陰影裡。潮溼的大石塊上的地衣濕滑,我們馬上拿出了繩子。雖然一路上都可以看到山頂,Dave卻因為隨處可見的垂降固定點和石堆地標而找不到方向,好幾次走進死胡同折返後,才宣佈應該要盡可能的平行於山脊線前進才是。「抱歉,原本可以用一半的時間登頂的,」他說,聲音聽起來很沮喪。
我按捺下自己被天氣引起的焦躁,擠起個微笑回答說,「沒關係的。」卻發覺自己好像在安慰自己。在Overhanging Tower山頂,Dave的眼光飄向我身後,嘆了口氣。黑色的雲層正在吃掉天空,很快會將我倆包圍,一想著行程就要這樣結束,我的眼眶積滿了淚水,但還來不及掉下,就被雷聲催促著行動。垂降回山口時,閃電打亮雨洗的花崗岩壁,大雨一路將我們趕回帳篷。雨一直下著,打在帳篷上,像不耐煩敲著桌面的手指。隔天中午,雪片冰雹加入陣列,三個小時後,所有的聲音都止歇了,我以為Cirque of the Towers重拾原先的寧靜,卻很快發現,只不過是大雪掩蓋住所有的聲音。
9月15日的前一晚整夜清朗,我的鬧鐘卻在清晨吵醒了氣團,早上六點我把帳篷拉開一條細縫,山壁前,樹枝間,帳篷上翻滾著鵝毛大的雪花,落到地面堆積起來。正午的太陽照亮暗沉的天空,尋找食物的松鼠發出尖銳的叫聲,似乎對提早到來的冬季感到焦躁。有如回應般,知更鳥也啼叫起來。
「鳥在啼叫,是天氣要變好的兆頭,」Dave說。
我不以為然,「不過是正能量太多的知更鳥。」
大雪又開始下起來,填滿大石間的空隙,在突起的草丘上堆起雪丘。終於,好像發洩幾個月來累積的情緒,我大哭起來,直到累得睡著了。
下午三點鐘,Dave搖醒我,說雪停了,不如一起去爬Mitchell Peak。卻在兩人吃著路糧補充精力的同時,天空又開始用力的下起雪。我真的無語了。黃昏前,我們將頭探出帳篷外作最後的天氣評估。整片天空都是灰色的,把白雪的風采都給剝奪了。萬事萬物都顯得蒼白毫無生氣。
「如果明天的天氣不錯呢?」我說。
「我們應該趁機出山,」Dave說,「積雪不會融的,而且攀登Sharks Nose和Block Tower的路線面北,不但不會曬到早晨的陽光,甚至全天都曬不到太陽。」
「我們可以順時針方向攀登Cirque of the Towers上的山峰,這樣如果氣溫夠暖,雪就有時間可以融,」我說,「如果攀登真的太危險,我們就撤退。」
「不管如何,我們沒有時間攀登所有的43座山,這只不過是隨意定下的目標,」Dave說,「陷在這裡可不明智。」
「Yvon Chouinard曾說,『如果想贏,創造自己的遊戲,』」我答道,「我們喜歡玩自己創造的遊戲,但是遊戲是有規則的,只要開始玩,就應該全力以赴。爬不到43座,也要愈多愈好,我可以犧牲睡眠時間,在週二之前至少健行到雪線之下。」
好長的一段時間,Dave似乎在很遙遠的地方。帳篷中的陰影加深了他消瘦臉頰上的皺紋,終於他再度看著我的眼睛,「妳是認為我不夠努力?」他的聲音疲累又虛弱。他的雙眼充滿血絲,嘴唇微微顫抖著。
我被這個回應嚇到了,在我心裡我才是還不夠努力的那一個。「不是的,」我說,「你一直是我的安全防護網,過去,當你說該撤退的時候,我總是問都不問就撤退。所以你總沒讓我吃到『不必要』的苦頭。但是記得你在青少年時期,和朋友練習露宿,那經驗是那麼的糟,你發誓之後一定要盡可能排除露宿的可能。我需要那樣的經驗,我也不想死,但是我需要失敗。」我抓住Dave的手,輕輕的說,「謝謝你照顧我,現在,也請幫我學會擔負起自己的決定。」
Dave默默的緊緊的反抓住我的手,計畫就這麼定了。9月17日早晨,天空藍得透明。每個踩下的步伐都陷進雪裡,讓雪升覆蓋到小腿肚,有時候,在把全身重量踩上之前,還得先好好考慮腳底下究竟是什麼 — 泥土、草地、地衣、岩面、還是冰?每次在覆著薄冰的岩面上穩定重心後,我就轉頭看看Dave在哪裡,他微微駝背的身軀總在不遠處,似乎感覺到我的關心,抬起頭來和我對視。
我潮溼的雙腳幾乎失去了知覺,再也無法站在大石沒有積雪的頂端重新暖和起來。情況似乎比我預期的還要糟糕,但是至少我來到前線,用全副身心來感受,而不是窩在帳篷裡,計算著抽象的成功機率。現在的墜落風險比平日大多了,我專心的感受雪在雙腳下細微的改變 — 是準備往外陷落露出突起的草堆呢,還是往內崩落打開個空洞? 我們偶爾互問對方現狀的語聲劃破強大的寂靜。兩人之間似乎被條隱形的繩子牽繫著,兩人的思想和動作合為一體。
在天際線出現第一道的巨石牆,全都堆滿了新鮮的綿雪,Dave往前走用冰斧敲掉了石壁上的薄冰。接下來只會愈來愈危險,當岩板的角度變得更加陡峭時,我對Dave說,「我們回頭吧。」他點點頭。雖然還有10座山頭,但我撤退得了無遺憾。
我總是找尋著能定義攀登生涯的成就,這次,在風河山野區,我找到超越數字的東西:走過細緻的冰層,聽到冰爪清脆的陷落聲;乘著狂風推進的快樂;雙腿快跑過亂石堆再順勢跳上野花處處的草原的興奮。我的想像力將二維的等高線,翻譯成岩石和冰雪上可能的攀登路線,雙手雙腳在湖泊、山脊、山頂、岩壁間一次又一次微調出精密的旅程。我再也不是一個勁兒專注的往某個認定的方向衝,而是在各種地形間一會上一會下的找到環環相扣的道路,但最終還是持續往前。當我在最後那座山上,說出撤退的決定,整個人放鬆了,似乎全身的各部份都落入該在的位置,讓我感到完整。比43座山頂更重要的是,我能感覺自在,做自己的決定。
搭著颶風大的氣流,兩人越過了Jackass埡口,乾枯的松針在身旁捲動著。離開滾著白浪的Lonesome湖,躲入Popo Agie河北面的森林前,我轉身回頭看Cirque of the Towers最後一眼。空氣中滿是白色的雪花。午後的陽光打亮六角的雪花結晶,閃耀的隨著風縱情舞蹈,它們遮住了攀岩者走的小徑,掩蓋住岩壁上的垂降繩結。我看著攀岩者活動的痕跡,短暫的消失在眼前的茫茫白雪中,卻不感覺一絲一毫的在意:我再也不需要路標了,我會自己在混沌中找出秩序,將陌生變化成熟悉,向荒野優雅的敞開自己,表現自己的決心、力量和關懷。我將把自己從雨與雪、冰與霜、星光與暴風中得到的經驗,變化成與我愛的男人間的平等夥伴關係。
西面來的狂風颳過Mt. Mitchell山頂,迅速得在山的背風面堆起白雪。一條白線清晰的畫出大陸分水嶺。我微笑著輕輕的對群山說,「我知道,但不是今天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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